长春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城市,或者说,农村一样的大城市。从这个城市的某个角
落出发,2小时以后出现在另一个角落。虽然地名仍然是长春,但是从建筑风格
到人们的表情,都判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最初,我先坐上出租车,准备奔轻轨站去的。
司机不知道赶什么事那么着急,一路飙车,6块钱的路程,小于2.5公里,他骂了
四五次娘,还把嘬起嘴唇,露出牙齿,做微笑状,嘴里冒出老猫"哧哧"的声音。
一次,他大骂一声。我听到对面一辆轿车尖叫着停下来,我咬紧了牙关,准备承
受一击。两个车头有一半正对着,但没有撞上。他大骂的时候,一只手正从眼睛
上拿开。我想,前一秒钟,他可能还没有看到对面的那辆车。
天太热了,我困得不能思考。天气预报说是25度,我想还是30度吧。如果我不是
如此糊涂,当时就应该下车。又或者,当时两车可能已经相撞,但是我热疯了,
所以自己正停在某个白被单下面,但仍浑然不觉地在这里给你讲故事。
不管怎样,后来他要跟又一位司机掐架的时候,我果断下车付钱。我从车顶把钱
递给他,生怕他抓住我的手把我从窗户里拽进去。
到轻轨站还有距离,剩下的路,步行。我以为今天的历险到此结束了。
轻轨站里上行的电动扶梯坏了一周多了,仍然没修好。我从楼梯爬上去,上面非
常热,挤满了人。很多人穿着背心短裤。有的木然地望着来车的方向,有的半倚
半靠着墙,他们都戴着耳机,身体按相同的节奏微微地抖动。
有个小伙子给我让出点地方站着。一股热浪,我退后一步,看到他的耳机插头悬
在胸前,上面没有任何设备。他注意到我看到,把插头放到了裤袋里,手也放进
去,握拳,好象里面有个itouch的样子。
他和人群一起抖动。
本来几分钟一趟的车,20多分钟才来。很多人上了车,很多人下了车,站台上仍
然满是人。
我让过几班车,觉得坐上不挤的一辆车无望。发现对面的站台只有三两个人,零
零地望着这边,像是在看戏。其中有一个人在练习倒着走,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体
的各个部位,旁若无人地减"拍心……健康……拍肺……健康",声音在轻轨站里回荡。
突然想到,应该坐反方向的车,到终点以后就有座了,然后再返回来。下了楼
梯,看到另一面的上行自动扶梯正在倒转。
我踩了踩踏板,它没有变成上行,反倒倒转得更快了。就像电影里,车轮越转越
快,我们就会看到它缓慢地反转,电梯开始慢慢变成上行。但是我想起了北京地
铁四号线,那是更大的城市发生的事。我迟疑,最后走了步梯。
轻轨里没几个人。大城市的人流往往如此,都去上班,都下班,都买房子,都结
婚。
轻轨里开着空调,还是有些热,大家都大裤头超短裙,所以一个穿黑衣装的人特
别显眼。他看我注视他,走过来。
我低下眼睛,让开点地方。这么大的车厢,没几个人,他离我太近了。
他掏出一块表,给我看。那是一块丹东机械表,表面的镀铬已经磨掉了一半,露
出里面的黄色。我第一反应,骗子,对他摇摇头。
他说,你看。然后拔出表侧面上弦的那根柱子,转了半圈。我知道,那是调时间
用的,表针却没有跟着转动。
我抬眼看看他,意思是:骗人还拿块坏表。
他说,看外面。
风驰电掣。外面的行道树变成了一团一块的绿色,间或闪过一片白色或红色,我
想那是净月方向的某个校门或者教学楼。车轮撞击铁轨的咔嗒声响成了快板一样。
随着他的指向,我伸头往前看,红色的交通灯赫然在前方。对面,一辆同样快得
看不出来速度的轻轨车向我们而来。
我又咬紧牙关,心里骂"又来了",手里拉紧吊环。
车轮的咔嗒搅在一起,前一声没消失,后一声又赶来,像硬盘在急响。后来,越
来越快,我只听到刺耳的鸣响。
前面的那盏红灯越来越近,颜色也由红转黄,最后变成了绿色。多普勒频移。我
们和相向而驶的另一辆车相互穿行而过。
我睁大了眼睛,对面的车头和我的身体溶合,然后又分开。眼前的一片电容差点
就看清型号,在那一瞬间变成一团迷雾。
对方车里的乘客都如同轻烟一样,只有一个女孩,双手把一本书举在眼前,聚精
会神地看着。她穿着砍袖的上衣,窗外的光映在裸露的手臂上,在肘部形成一个
光亮的转拆。我叹道:伦勃朗曝光法!
列车攸忽而过,我最后看到光透过她的头发,勾勒出轮廓,也让她看起来像是闪
着桔黄色的光茫。
我又叹:逆光。
我没有时间拿出相机,一切就消失了。连同给看我看块表的人,一切仿佛没有发
生。
但是,轻轨报的前方到站告诉我,我已经换到了相反方向的车上。
我左顾右盼,拿出KINDLE,一只手吊在吊环上荡着。当我从半睡里醒过来的时
候,才知道自己又睡着了。我常这样,因为醒来才发现自己睡过。
这一次醒来,除了刚刚睡过,我还发现了些别的。因为我隐约记得,当我困得开
始点头的时候,周围的人有奇怪的反应。
我点头。一个女孩准备掏出手机,拔开头发,耳朵已经准备好对准电话。我猛然
抬头,清醒了一点,女孩把手机放进手袋。
我点头。她又准备掏出手机,拔开头发,耳朵已经准备好对准电话。我猛然抬
头,清醒了一点,她又把手机放进手袋。
我点头,她掏手机。我抬头,她放回手机。
当我点头,一个小伙子靠近她,当我抬头,他退回去。
当我点头,那大叔说"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当我抬头,他说"宋庆龄才是孙中山
的"。一遍又一遍。
当我跟睡意斗争的时候,这个世界像钟表失去了锤,停止了运行。
我醒过来那一刻,世界恢复正常。当我开始迷糊,世界的运行变慢,像一首半速
播放的片子,连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
我悚然一惊,大家就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我变成了世界的钟表的齿轮,当我运转,指针才开始动作。
我偷偷拔慢时钟,慢慢地周围的人传来很久不洗澡的气味。
我倒拔时钟,我又坐在出租车里,听那司机骂上四五遍地娘。我看到他和另一个
司机撕扯在一起,血流了一地。我看到半个车头对头另半个车头,我不由得又咬
紧牙关。
我看到自己又从家里出发,说:这么热的天呐。
我看到自己昨晚合上书,叹人生苦短。我看到自己第一次走入大学,迷了路。我
看到自己离开小学,心想自己终于长大了。我看到5岁的自己在山上乱跑,终于
找到家,妈在做饭,哥在玩刀狼。
我看到我哭得很凶却完全没有能力表达,我看到更久远的过去。
我多想重温那些时刻。于是我调整时间,却再也找不到刚刚看过的那些时刻。它
们从时间的洪流中消失了,像童年屋檐下的冰溜,它存在,当你感受到它,它就
会永远消失。
我甚至无法回忆到那些时刻的存在。是的,我像一个老人,记得有那么多我所珍
视的,但是仔细回忆的时候,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我开始沿时间顺行逆行,不停地搜索、重复经历今天。凡是我经历过的,就如同
纸上的笔迹被柔软的橡皮抹去,不留一点痕迹。于是今天,越来越成为空白。
我只敢回忆,尽可能清晰地回忆,然后杀到那一刻。
没有,我没有找到给我看丹东表的那个人。他,以及承载他的那个时刻,都消失
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有一次,我仿佛看到了窗前举着书的那个女孩的眼睛。她悲伤地注视着我,或者
虚空。
渐渐地,我的记忆也模糊,关于那个人的印象越来越少。我知道,这是我回溯的
每一次都抹去关于他的记忆的一部分。
我终于疲惫地坐下来。如果此刻我不记录下这一切,就会失去更多。
也许,你,想在时间中逆行?
那么,人生中的哪一幕,你想重温一次?如此清晰,如同亲历。
不过,那一幕就会像你的手轻触屋檐下的冰,当你感受到它,它就会永远消失。
想好那一幕了么?那么,请你单击计算机右下角的小托盘,把时间调整到那一刻。
请,对那一说 再见。生活因它永远也不是过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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