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04

铁子同学,我的理想

铁子同学,我的理想

这个你就不用猜了,铁子同学,写的就是你。

铁子同学说,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全名,叫我铁子或者啥的。我解释了一下,在我们那个时代,甚少称呼别人的名,太亲昵或者暧昧。不过,愿意遵从他的愿望,从那以后,我就称他铁子。他叫我老杨,问我,那我能叫你老杨吗?我哈哈大笑,当然可以,我从小学的时候别人就叫我老杨啦。他说,真的吗。看来他没有学过《老杨同志》那篇课文。

铁子同学,全名张铁子。这样的名字比较有文化--尤其是相对于杨贵福这种偏远山区五六十年代的常用名而言,有文化到我都不知道怎么读。那个'子'字到底是轻声,还是三声呢。

我第一次接到铁子同学的电话的时候,他自己先读了一遍,'喂,我是张铁子'。他发的是三声。不像我,我在电话里介绍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也读的三声,福,但是,那是错的。读对的人没有几个。

然后我就说,啊,是你啊。咱们约个时间吃饭吧。吃饭也就是吃饭,还有吃菜,我已经不能喝酒了,虽然跟铁子同学吃饭真是件当痛饮的事。比如,他给我绘声绘色地讲他的理想。他打算坐欧亚大陆的列车,穿过西伯利亚。他开始给我历数列车将要停靠的站点,那一系列俄罗斯名字。我差点以为对面的是亿万星辰大哥,他修俄语的。

跟亿万星辰大哥一样,铁子同学也是黑龙江人。他给我讲过广袤无垠的三江平原,他的故乡。他说,我们那不是市或者县,而是什么什么建制,类似于屯垦兵团的编号。他从小的时候从市中心向外走,走了很远很远,还是路,后来看到了...我的印象里是类似于《太空漫游》里的黑石柱一样的东西。

当然,我的记忆可能是错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不是在听铁子同学说,而是在听青年的自己讲述自己的理想。只是,他满脸都是憧憬,我满心都是悲哀。所以,和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问铁子,你开始准备徒步乌苏里江了么?他诧异地说,是啊,当然,我已经徒步过了啊。我说,啊?这么快。他说,我家就在乌苏里江旁边啊。

我才想到,那不是他的理想,而是我的。我想徒步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穿过黑得不透光的原始森林,坐在岸边阳光晒得烫人的白色大石上,听江水和松涛轰鸣。我还问过铁子同学,乌苏里江有堤坝么,边防部队允许我们接近界河么。网络上传说,在极北的地区,大江没有堤岸约束,漫山遍野地流淌,动辄漫延几十里,一眼望去,浑无边际。

我想沿着这样的河,一直走下去。曲曲折折而不改所向。我想背上相机,沿徒拍摄,然后发在博客里显摆。我想在午夜里听风或雨掠过帐篷。

就像铁子同学准备驾着列车穿越西伯利亚,我们的世界里所有寒冷的来源。

但是,我不能再远行了。我担心很多。我担心,如果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腰间盘阻止我弯腰,大家都说这时应该曲膝下蹲。但是事实上我的膝盖下蹲也遇到了困难。我甚至开始忧虑在那种环境下怎么上厕所的问题。这是我在铁子同学的这个年龄从来不屑于考虑的话题。但是,当我与同事讨论的时候,我们很严肃地说,是的,那非常有困难,我们甚至没有揶揄的表情。

时间,把我们扭曲到可以接受这一切,如同那就是本来的样子。而铁子同学,仍然怀着理解。更令人嫉妒到恨的是,他的理想,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铁子同学说,我一定要坐火车去西伯利亚,如果坐飞机从天上看,那就没意思了。我期待你从西伯利亚的火车上发来消息,说你遇到一个俄罗斯的姑娘,美丽,大方,最好还能说英语或者汉语。然后你们在那么漫长的旅途中痛饮,一起欣赏品评窗外的万里长空和沃野。

如果一连几天不变的空旷让你们孤寂,那么你们就抱头痛哭吧。也许,只是她痛哭,跟你讲述如何她少年时的理想。你给她唱,'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告诉他,这首歌的原唱是在怎样的青年离世,从而再也没有背弃理的机会。也不必经受这样选择的残忍。

然后在某个小站,你就平静地与她道别。像哥们一样拍拍对方的背。也许,你送他一本你签名的自己的诗集。

人生,也许吧,就是这样。不过,你的人生可能与我们的该有许多不同。毕意,你是一个能到过西伯利亚的人。而我,已经不能指望漫游你小时候就走过的河了。

最近的两三篇博客,贴出来几天以后,我就在午夜的时候收到铁子同学的短信。谈谈他的感受之类的。我知道,他可能只是委婉地确定我还活着呢。人生如牢狱,怎么会轻易就摆脱得掉呢。

《路西法效应》是我最近在读的一本书。里面有一段似乎谈到了理想,作者说:

囚犯们经过这些方式逐渐内化监狱中的压迫,于是,看着同伴被羞辱、像绵羊一样驯服,或者是做着不同大脑的下贱工作,就是同伴印象形成的主要方式。既然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尊敬之意,又如何能在监狱里拥有自尊?最近这项未预期的发现,提醒我想起"认同加害者"的现象。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用这个词来描述纳粹集中营中的囚犯是如何内化他们的压迫者本身的权力(首次运用这个词的人为安娜·弗洛伊德)。贝特尔海姆观察到,某些囚犯的行为表现就像他们的纳粹狱卒,他们不只虐待其他囚犯,甚至穿上被丢弃的纳粹党卫队制服。这些不顾一切地希望在充满敌意、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幸存下来,他们只意识得到侵略者的需求,而不是去反抗;他们拥抱了侵略者的形象,然后变成侵略者的样子。在有权的狱卒及无权的囚犯之间存在着惊人的权力差距,然而这差距却被这类心理操练极小化了。人变成与敌人共存--在自己内心。这种自我欺骗可以避免对自身处境的现实评价,抑制斗争行动、对抗策略或者造反,而且不容许对自己的受难同胞有任何同情。

然后作者引了一段话,"生命是自欺欺人的骗术,要骗得天衣无缝,就必须习惯成自然,一路骗到底。"

人生的牢狱,还有着更漫长的岁月,于你而言。希望你能时刻记得,而不会忘记--你还没有到达西伯利亚,你还没有到达西伯利亚,你还没有到达西伯利亚。

然后,所有的障碍,所有的困难,所有的借口,就都不会欺骗你西伯利亚已经到达,或者这个理想也没有多么重要。

你的理想非常重要,它激励我这世界上依然存在着纯粹的高远的理想。所以,真正地,这博客不是为了写给你或纪念你的,而是为了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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